飄如陌上塵——《樹的憂鬱》

 

法國哲學家卡繆在其《反抗者》寫過——自從啟蒙時代起,世俗的理性取代神聖的信仰成為人類的核心價值。人類運用理性促成科技和文明的重大進步,但同時也挑戰著封建的秩序以及宗教的地位,經歷長年對抗之後,終於確立人類作為主體的基本原則,人權、自由、平等、尊嚴等思想繼而誕生,自此教會只能退出世俗社會,退後至私人領域中。

然而,神聖的依據消失以後,人類沒有如想像般成為自己的主人,法國大革命的內鬥和戰亂卻使人類在世俗之中頓失依據,歇斯底里地尋找著一切可行的代替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,即歷史發展自有其理性的軌跡並最終會達致圓滿的階段,成功捕捉現代人的焦慮和不安,讓世界轉身走進歷史的桎梏之中;其後馬克思和列寧則借用其學說發展出共產革命論,革命之中一切都是允許的,清洗反革命份子是合理的,大飢荒也是進步的必然代價,個體的犧牲和痛苦僅是沙石而已,所有事物必須服膺在宏大和集體的歷史過程及意志之下。

雖然共產革命的時代早已不再,但是卡繆的思想卻傳承至當代之中。他在《反抗與藝術》中寫道:「創造就是要求和諧一致而拒絕世界。它之所以拒絕世界是由於它缺少的一切,並且是以世界現狀的名義。反抗在這裡讓人觀察到它在歷史之外的純粹狀態及其最初的複雜性。藝術因而應向我們描繪出關於反抗的最後情景。」,準確地勾勒出藝術和文學的根本意義。

梁莉姿的《樹的憂鬱》正是在革命浪潮的休止期間,提醒著我們那些難以面對的真實和複雜性。書本的命名首先已是充滿著象徵和意象,揭示著作品的母題,頗具玩味,樹木是沒有意識的生物,常言道人非草木,何來憂鬱之說?但如果換轉地想,我們日常也不時會以木頭形容沒有意識、麻木、木訥的人,而從這個角度去思索過去數年的變故,那些情緒和感受好像也不是那麼的罕見和異常。那些無法言說的鬱悶和鄉愁,相信是許多游子的日常狀態,然而作者的意圖不僅於此。

《樹的憂鬱》也讓我們重新思考那些有關尋根的詰問,何處是吾家,大抵許多作品也會接觸此課題,但作者卻特意旁敲側擊,不願只聚焦在主流的故事之中,或純然簡化為離開或留下的二元困境,而是深入談論遭捲入旋渦中的個體,那些介乎之間或無法清楚定義的個體,故意避開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大寫政治和歷史以及行動,轉至探討那些角色最細微的情感、故事和掙扎,從擦身而過的朋友,至遠赴他鄉的年輕人,至倔強而堅持的局內人 ,以及政治冷感的異鄉人,還有在空隙裡掙扎求存的平凡人等,每個角色就像被投擲於黑暗時代的群像,我們總能從中找到些許共鳴和慰藉,然後作者則以平淡而溫柔的方式提問著我們,在歷史洪流之中,到底我們應當如何自處,我們應當何去何從?

其中的精彩之處在於作者的心思,雖然每個章節是獨立的散文,看似互不相干,但卻在許多細節的設計中,交代角色微弱的聯繫,各人的命運互相牽引,悄然地交織著動人的故事和情感。法國哲乎家德勒茲曾提出「根莖」的概念,借用地生植物的生物特徵比喻人類的思想,人類的意識不似是完整和封閉的,而是網狀的模態盤根交錯,我們是在不停的流變當中,而這種生成則揭示著改變和可能性,如何與他者互動和交往,如何感知物質世界和情動,才是更為關鍵的問題,似乎呼應著作者的構想——集體和宏大的歷史,從來不是由老大哥一槌定音的,也不是同質和一致的,而是透過每個個體之間交織出來,大樹雖然是固定的,但也是互即互入的,必須與互相依存方能成長。此書給予我們許多角度,讓我們觀察和明瞭景界的複雜性,以新穎的方式重新思考離散的課題,繼而描繪出專屬這個時代的鬱悶,邀請我們想像那個關於反抗的最後情景。

人生無根蒂,飄如陌上塵。謹此推薦《樹的憂鬱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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